【垂死之家-後記】暨 社會企業或非營利組織的現實面
「一顆純潔的心會，自由地給予，自由地愛，直到它受到創傷。」
五年前，這段德蕾莎修女的默想文，帶我從歐洲，來到了印度（詳見：印度聖城第一篇、第二篇）。當時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，我以為，真正的愛，應該是源源不絕地，不停地給予，不是嗎？為什麼會受傷？又，為什麼受傷了就停止不給了呢？
這個疑問，在垂死之家，我沒有得到解答；而後三年的社會企業和非營利組織工作，我也沒有解答。
直到我離開這些所謂的公益組織，做著和原本理想完全無關的工作，沈澱了一年，我終於理解了。
當初到垂死之家之前，我其實是先到了Jaipur，一座以工藝、布製品、華麗的宮廷建築聞名的粉紅之城，在當地找了份社會企業的志工實習。
老闆很年輕，大約25、26歲初頭，他在17歲的時候先創了一個提供貧窮婦女免費教育的NGO，之後開了這間公司，培訓窮人手工藝技能，再將產品外銷歐美。有趣的是，他同時有一份正職的遠端工作：比爾蓋茲基金會的資料工程師，白天他管理自己印度的生意/NGO，晚上做他美國老闆交待的工作。
他將自己美國的薪水，投資在印度，再外銷到歐美， 這些產品中間的價差至少二十倍，裡面工作的人，也都是像我一樣，懷著熱情，不收半毛薪水或甚至付他錢的志工；至於NGO，主要的收入來源，大多是歐美學校召來的實習生，這些志工每個月每個人，各得要付他約台幣三萬的費用（住著每個月粗估當地租金不到台幣兩千的混合宿舍）。
最讓我無法平衡的，是他出差時，住的是孟買最豪華的飯店，一晚至少台幣一萬五起跳，是當地印度人平均月薪的四倍。
這是我第一次的受傷。原來，不少人打著公益之名，滿足自己的利益。
離開垂死之家，離開印度之後，我回到了台灣。
當時，台灣的社會企業還不多，在思索自己應該選擇做什麼時，恰巧在一場講座遇到了一間綠能社企的創辦人，就這樣誤打正著的成了他們的第一位正職員工。
記得，剛畢業進入會計師事務所工作的我，最自豪的就是不加班，我總是盡速將工作完成，準時打卡。到了社會企業，完全相反，因為是為了理想，情願拿著較少的薪水，無論平日假日，心思精力都在工作上。
一開始的我很快樂，每天醒來，都覺得自己這一天充滿意義和期待。
但後來，漸漸地發現，原來，社會企業大多是過度理想化，至少在台灣，除非是以極度商業化的產品為主的企業（通常只打得到某樣社會議題/環境問題的邊），如果不接政府案子，很難完全靠著自身產品維生，更別提非營利組織的募資困境了。
而政府案子，要面對的就是無止盡的報告與官僚體系，大部分的工作時間，我是想著如何創造政府想要的媒體亮點、行銷效益、應付報告、讓官員好辦事，不是我真正想做的，為這個社會帶來一點什麼正向的改變。
這是繼垂死之家以後，第三次的受傷。不只是我自己身體最差的兩年，更是我人生中最無力、挫折感最大的兩年。
在那之後，我還是沒想過要放棄，趁著手邊還有在台灣存的一點積蓄，一股腦地，又來到印度，想要自己打造一個理想中的社企模式。
這段實驗過程中很幸運的是，一直得到別人的協助，遇到各式各樣的公益、社企組織、甚至是有公司老闆願意投資。
不變的是，我一樣很焦慮，一樣壓力很大，更糟的是，換了個環境，之前在台灣沒發現的身體毛病，一下子全部顯現。
最後，我朋友看不下去了，要我放下工作，去渡假一周。
說來也好笑，我一個人走過了近二十個國家，不是為了學習新的文化、尋找人生的意義，就是想做些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。
這是頭一回，純粹只為了自己而旅遊。
也才發現，這幾年來，總是思考各種社會議題及參與那些「讓社會更美好」的組織的我，從來沒有想過，自己到底需要什麼，就連自己的身體都沒照顧好。
我就這麼繞呀繞的，總算了解，愛與受傷，並不衝突。
當你用力地去付出、用力地去愛的時候，心是柔軟的。當看到別人的悲苦，你會感同身受；想付出的很多，無奈力量不夠；將所有的期待壓在自己身上，忽略了自己的承重能力；而當你不被理解時，會更挫折。
那……，受傷了，就不愛了嗎？
不是的，只是，沒有人能夠給予自己沒有的東西。你要像呵護一個哭泣的小孩子那樣，給他奶水、給他擁抱，修復了自己的傷口、滿足自己的需求了之後，才能有力量再去給予別人。
愛會受傷，但不該耗損；不用害怕受傷，因為心碎的力量，會使你的愛更強大。
無論好的壞的，都是場體驗。
我忘不了瓦那納西街上無家可歸的人。
我忘不了垂死之家裡面骨瘦如柴的老人。
我忘不了那個哭著找媽媽的大女孩，一有機會就粘著我。
我忘不了那個我承諾過會再回去看她的單親媽媽。
我忘不了那個只有一隻手的老人向我乞討。
可是我也忘不了一個志工慈祥的微笑。
我忘不了那個過著僕簡生活的英國人，對貧民窟小孩的愛心與耐心。
我忘不了一起打拼過的團隊和志工，憑著理想和一股傻勁往前衝。
我忘不了有位媽媽，握著我的手喊天使。
謝謝你們，讓我願意變得更善良，更有勇氣愛下去。
「一顆純潔的心會，自由地給予，自由地愛，直到它受到創傷。」
替不幸的人服務，一定會帶來心靈上的創傷，可是心靈上的創傷最後會帶來心靈上的安定。
你愛的每一件事，有一天都會離你而去。但最終，愛會以不同的形式回到你的身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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